年,戛纳电影节。
陈凯歌凭《霸王别姬》,拿下金棕榈大奖。
随后,又再次问鼎金球奖最佳外语片。
这是第一部获得戛纳电影节最高奖的中国电影。
也是第一部同时问鼎上述两个奖项的中国电影。
那一年的陈凯歌,春风得意。
即使是些许失意,也是因为美丽的误会导致:
后来陈凯歌问奥斯卡评委,为什么《霸王别姬》落选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?
奥斯卡评委回答:
不是电影不好,是这电影已经获得了以上两个奖项,同时也没看到陈凯歌对于此片的“申奥”宣传活动,因此,评审认为《霸王别姬》已经不需奥斯卡这个奖项了。
陈凯歌前脚走,张艺谋后脚又来了。
年,还是戛纳电影节,张艺谋带着《活着》来了。
只不过,《活着》只获得了评审团奖,在金棕榈奖上,败给了昆汀那剑走偏锋的《低俗小说》。
但,《活着》依然创造了一个首位:
葛优凭借福贵这个角色,成为了首位华人戛纳影帝。
这距梁朝伟成为第二位华人戛纳影帝,还需6年(年的《花样年华》)。
再把时间往前拉。
一开始,陈凯歌对于《霸王别姬》并不是很感兴趣。
据说前期,陈凯歌觉得李碧华的原著小说并非一流。
后期,陈凯歌也曾经排斥过用一首流行歌曲做电影主题曲(《当爱已成往事》)。
在背后极力促成此事的,是后来本片的出品人徐枫(也是一位奇人)。
最早的时候,是徐枫带着李碧华的小说找到陈凯歌,说本片非陈凯歌不可。
而她极力促成此事,按照徐枫后来的说法是:
她本人是非常欣赏陈凯歌的才华的,觉得《霸王别姬》只有陈凯歌拍得了。
与此同时,她又能帮助陈凯歌注入更多的投资(香港资本),找来具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,岂不是锦上添花?
这添上的花,添得可够灿烂的。
《活着》则改编自余华的同名小说。
一开始,张艺谋看中的是余华另一篇小说:《河边的错误》。
为了全面了解余华,张艺谋要求看他所有作品。
于是,余华给了《活着》的清样。
却没想到,张艺谋却被《活着》的故事所感动,选择了拍这一部。
故事张艺谋是改过的,他选择的,是用最平常的方法去讲述一个平常家庭的故事。
只是,这个家庭却经历了那些特殊的时代:
一个旧时代的纨绔大少爷福贵,在败光家产后,成为小老百姓。
后来,经历一个接一个时代的不断冲击,福贵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。
这活着,则活成了随波逐流。
故事有些黑色幽默,有些讽刺,却也悲怆。
年和年,连着两年,两位第五代导演中的杰出代表,都端出了他们个人电影生涯中,可以说一辈子的作品。
故事虽不同,在所涉及的时代跨度上却也有了重叠之处。
也都有葛优和巩俐。
两部作品都和戛纳有关,也代表了第五代导演的一个巅峰(个人认为还得算上田壮壮的《蓝风筝》)。
由于题材原因,在当时也被禁了。
在某种程度上,或许这也算是冥冥中的一种安排吧。
就像并行的两条线,虽未交集,但却走到了同一个方向。
《霸王别姬》和《活着》,一个在左,一个在右。
改戏
两部电影都对原著做了较大的改动。
在《霸王别姬》的原著小说里,结局是老去的蝶衣和小楼在香港再次相遇。
两人俱老矣,而经过前半生那么多事情,昨日的荣光早已黯淡。
甚至后来还有人看着蝶衣那垂垂老矣的模样,问旁人道:他真的是3,4十年代最大牌的角?
与电影版将最后的场景放在舞台相比,小说则将最后的场景放在澡堂这样一个生活化的地方。
但那种恍如隔世的感觉,却涌上心头。
蝶衣终究是对命运妥协了,告诉小楼:
我有个爱人,是领导给介绍的,不好拒绝好意,只好认了,她在茶叶店工作。
小楼回道:
那你更会好喝好茶了?
此时的蝶衣,那份执着却也放下,但却也心有不甘,所以,小说中,蝶衣是这么回答的:
哪里,喝茶又喝不饱的。
而另一边,小楼却又对蝶衣说出那句话:
我和她(菊仙)的事,都过去了,请你不要怪我!
这时候的蝶衣,是震惊的。
小楼早知道蝶衣的心意,却不说,而这次重逢再来告知蝶衣这样的真相,蝶衣能甘心吗?
又何苦再来伤蝶衣一次?
于是,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,用的是笑:
我都听不明白,什么怪不怪的,别说了。
而这段最后的重逢之后,两人终究还是分开了,再次各分东西。
或许,这辈子,再也不会见面了,只留下一丝怅然。
这样的主题,到了陈凯歌这里,则被改动了。
于是,我们看到了最后蝶衣自刎的结局。
陈凯歌认为,《霸王别姬》所着意阐述的,是关于人性的主题:迷恋与背叛。
在陈凯歌的一些作品中,也都能看到一种人性之恶的段落。
就拿《霸王别姬》来说,到了60年代那段游街戏,则是深深地挖出了小楼和蝶衣的恐惧。
对于小楼来说,或许这种恐惧,是生活在那个时代,被压迫之后,再也无力反抗,可能丢失一切,生存不保的恐惧。
所以,他揭发蝶衣,他当众说出了不再爱菊仙。
假霸王终究还是假霸王。
但对于蝶衣来说,这种恐惧,却是身边的人对他产生的背叛。
他一辈子的努力,为之所信仰的东西,最后全盘崩塌。
--你们都骗我!都骗我!
霸王怎么能骗虞姬?
只是,假霸王已跪下了,就留一个真虞姬,戏已经没了。
对于恐惧,陈凯歌当年写过一本书《少年凯歌》,书中写道:
我一直不解,以奶奶的体面、自尊,竟将事情做到钟爱的孩子们身上,必然的理由是:她饿。可那一点点食物果然能减轻她生理上的不适吗?当然不能。唯一的解释只能是:饥饿使她恐惧。恐惧比爱更有力量。
《活着》则是另一种方向。
小说中,我到现在还是觉得让所有灾难降临到福贵一家人身上,虽然增加了故事性,但也过于戏剧化了。
但里面烘托出来的那种因为无奈产生的悲怆感,是能感受得到的。
到了电影中,张艺谋做出了修改。
于是,电影情节相对温和些(虽然也还是残酷),且还带着讽刺和黑色幽默。
于是,小说中,福贵一家最后死得只剩福贵和一头老牛的结局,到电影则变成了还有福贵,家珍,女婿二喜,孙子馒头。
多少,也算是悲情中的一丝希望吧。
但是,这样的希望,却是无可奈何的。
电影中的福贵依然过着自己的生活,但却也就只剩下生活了:
生存+活着。
人,已经活得随波逐流。
折腾,多少年前就不敢折腾,也不敢有盼头了。
即使是他曾经的那个信仰,到最后固然心有不甘,却也只能无奈接受了。
当年,他告诉儿子:
咱们家现在就是一只小鸡,鸡养大了就变成了鹅,鹅养大了变成了羊,羊再养大了就变成了牛,牛以后就天天吃饺子,天天吃肉啦。
而在经历了这一切后,多年后福贵告诉孙子:
鸡长大了就变成了鹅,鹅长大了变成羊,羊长大了变成了牛,牛以后。。。
福贵回答不出来了。
是家珍在旁边补了一句:
牛以后呀,馒头(福贵孙子)就长大了。
戏中的戏
福贵和蝶衣,都是演戏之人。
福贵的戏,是皮影戏。
他不曾入戏,只是曾经玩戏。
还是大少爷的时候,做为票友的福贵,却把这戏唱的比台上的艺人还好。
他不曾入戏,只是曾经用戏生存。
家产败给龙二后,龙二把皮影给福贵,告诉福贵:
救急不救穷,靠你自己了。
于是,福贵的角色,却也变换了。
这下,福贵成为了那卑微的艺人,赚着还不一定够糊口的钱,却唱着台上那英雄风光的帝王将相,才子佳人。
这箱皮影戏是跟着福贵一辈子的。
后来,被抓壮丁,福贵在军中唱着皮影戏给大家一个乐,实际是为了活下去。
后来,炼钢铁,福贵又唱着皮影戏给人鼓劲,实际也是为了保全那箱皮影戏。
这背后,是那个世道下,人被锻炼出来的无奈生存的小聪明。
命运给福贵开了不少玩笑,但最终却也没有给他什么正果。
但程蝶衣不同。
《霸王别姬》,是蝶衣的魂,这魂里,少不了那霸王。
小楼你可以做你的假霸王,但我要做真蝶衣。
那出《霸王别姬》,段小楼可以自认为是假霸王,蝶衣可要是真虞姬。
所以,我们都记得蝶衣对小楼说出的那句话:
说的是(唱)一辈子,差一年,一个月,一天,一个时辰,都不算一辈子。
即使是假霸王,蝶衣也要把他看成真的。
戏和人,那是不分的。
小楼是分得清楚的,但到了最后,却全盘皆输。
他曾经告诉蝶衣:
你也不出来看看,这世上的戏,都唱到哪一出了?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啊!可那是戏。
但是,这个看着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的小楼,最后是什么结局?
就如那脑门拍砖的活。
当年,脑门拍砖,各位爷们,给俺叫个彩。
后来,脑门拍砖,小楼却也只能别人叫他拍,他就拍。
只是,砖已经拍不碎,只剩血流满面的结局了。
倒是蝶衣,其实他一直是从一而终的。
他不管世上的戏唱到哪一出。
这辈子,他就只唱我这台戏,一唱一辈子。
尤其是最后蝶衣的自刎。
关于结局,坊间也有多种解读。
我个人有个想法,其实,蝶衣的自刎,也带着恐惧。
前面多少日子都熬过去了,总算戏也可以唱了,可为什么到了那个时候,却偏偏要自刎?
蝶衣和小楼十年没有同台了,这次同台之后,下一次机会是什么时候呢?
何况,还有没有下一次机会呢?
谁知道这个世道,今天固然好了,将来会不会又变?
倒不如,在能够抓住的那一刻,从一而终吧。
师哥你早已承认自己是假霸王,但我就把真虞姬做到底吧。
活着
《霸王别姬》和《活着》,讲的都是活着。
只不过,活着的气质不同。
福贵活着,是不争的。
应该说,福贵已经没有气力去争了。
他变得平和,甚至变得小老百姓。
这样的老百姓,就如《鹿鼎记》里,韦小宝悟出来的道理:
这天下不管是谁当皇帝,老百姓只要有衣穿、有饭吃就足够了,他们不管什么是反清复明!
于是,经历了这一切的福贵,看多了生老病死,看多了荒诞不经。
福贵这也就认了。
不是看破了,不是看淡了。
只是,麻木了。
活着,只是为了活着而已。
随波逐流吧。
程蝶衣是争的。
他的争,在于他对这个世界的痴。
他的痴,在于他是有自己的信念的。
为了维持自己的信念,他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构造了自己的世界。
这样,才能活在这台戏里,才能不理这个世界变到了什么程度,才能从一而终。
就如这场戏,戏院里扔满了传单,台上只余蝶衣一人,即使停电,蝶衣依然在台上忘我表演着:
但这样的痴,却也无形中让他和这个世界在一定程度上成了对立面。
按照菊仙的话来说蝶衣,就是:
也不知道是这个世道跟他找别扭呢,还是他跟这个世道找别扭。
小楼早就跪下了,但蝶衣这一辈子,却还是那个蝶衣。
于是,蝶衣最后的自刎,或许从另一个角度来讲,又是他把自己留在自己那个痴的世界里了吧。
但福贵和程蝶衣的活法,却也殊途同归吧。
这种殊途同归,实际上却也和他们个人无关。
蝶衣自刎,福贵最后守着炕头,照顾病中的家珍,再帮忙二喜带带孙子,一辈子都这么过去了。
这种殊途同归,相关的是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。
被命运牵引,活成随波逐流的福贵,被命运所捉弄。
蝶衣最后走上自刎的道路,不也是命运捉弄。
“我命由我不由天。”
套在这样的语境下,我觉得,也就只说对了一半。
命是不由天,但也不由“我”。
那命,由着的,其实是那未知的,充满变数的命运罢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