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堕落天使》(FallenAngels)为导演王家卫的作品,最近经典重映。黎明、李嘉欣、杨采妮、金城武、莫文蔚主演。都会男女错综复杂的情感变化,以蒙太奇拍摄手法,迷幻呈现都市人情感的孤独,并运用超广角镜头,突显出看似近却远的角色关系。
王家卫的电影里总充满着青春正艳的肉体。那种壮盛感却无时无刻不提醒你:“他们在被汰旧着。”这是为何王家卫电影如此美丽的原因,所有的生气正被汲取着,花期未满却预约了赏味已过,不就倒影着我们现在多数的发明,都在追求着朝生夕死的永恒吗?
如果现在回忆起香港过往的华丽,王家卫的电影绝对是一抹浓郁的重彩。
除了他,很少人能将那种世纪末的苍凉繁华与内在钢筋外露的废墟同时呈现。与其说他在拍哪些人的故事,更像是他将都市里飞蛾扑光一样的人们剪影下来。无论你我扑的各是什么,都市的永昼都像个巨大的黑洞,让欲望(无论是哪一种)都拥有着你,时明时灭。
每一次看王家卫电影的角色,都会想起费兹杰罗的小说人物们。无论你追求的是什么绿光,那些将你往前推的潮浪,注定要会将你推回过去。如此周而复始,直到你忘记你当初是为什么而追求。
于是“香港”在王家卫的电影里,就像一束光晕,一个可以召唤人心的法术,总是搭配着周遭微暗的气氛,让人们在那束光晕里活动着,像被城市这灯罩捕抓住了,那人物的存在变得只有一瞬。无论他启用的红男绿女多么美丽,在他镜头下都成了朝花夕拾,再不凡也被吸纳在那看似文明的海市蜃楼里。
每个人都是巨大的轻微;被欲望这海浪卷着载浮载沉。当你微微清醒时,下一波物质的浪花就追打上来。城市看似是钢筋水泥造的,其实它的本体就是欲望之海,凝聚所有人的欲望而产生的东西。
这样的浮光掠影,自然要找最美的一群人来演,人们才能感受到都会的伪装之术,香港曾经拥有的魔法,如仙女棒一般,让人有可以南瓜马上的错觉。《阿飞正传》如此,《堕落天使》也是如此。
它们都有着潮湿灰暗的空间,你几乎可以闻得到那长巷与走廊的霉味,你可以感受到那低矮天花板的高度。城市运输系统如人体肠道,是无论与排泄都一样多的地方,每日我们追求的与排不出去的共同游离着。那些角色如陷入鲸鱼腹中的一般,在趋光的地方活动着,那种本质是虚空的文明游戏,真如村上春树的《的弹珠玩具》中形容的弹珠玩具机器,有许多的发明只是一个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游戏。这才是20世纪以来的运转核心。
《堕落天使》描述的是年左右的香港,香港的美在于它的繁华其实很野蛮,它像个庞大的有机体,不断蛮生杂长着,很像是香港人顽强的生命力,像貌似西方的外壳下,横流着各移民顽强出头天。它的天空是破碎的,它地上的每个缝隙都可以冒出金子般的坚持。它跟很多伟大城市一样,它会将你同化,让你在那里长出新的样貌,成为它的拼图与追随者。
无论是《堕落天使》里杀手黎明还是杀手同伙李嘉欣,他们以花期正艳的样貌出入在各市井街市、昏暗餐厅,活在廉价旅社,同时穿梭各种突兀的廉价塑化的城市美学里。那种空间与生存上的拥挤感,承载不了他们极盛时期的美貌,因此有了快要败落的美感。而电影中那如同孤岛般渴望联结的青年金城武,与跳针般被欲望电击般的杨采妮、把自己打扮成芭比娃娃是为了怕别人忘记她的莫文蔚,他们都像是那城市的杂讯,时而断了讯号或时而连上线。
那种随时感到边缘化的,或随时被自己欲望之潮拍打冲上海岸的他们,是种流动的,无法根着于什么地方的存在。金城武在里面为猪按摩、吃过期凤梨罐头、晚上偷去别人的店里想象着与人联结,他与他守着电视荧光的父亲相依为命,两人像寄生在那城市的外来者。
而杨采妮的角色则为了自己的失落找寻假想敌,以爱情为仪式,如同抽搐一般热切地想感觉到自己“存在”。莫文蔚则打扮得像活在人工世界里的娃娃,如同产品说明书上就标记着“遗忘”,如同现在把自己整形得跟他人很像的人。这电影的世界充满物质与塑化气味,每个角色身边都有着可抛弃的七彩商品,他们在那些物质并列等价着。
整部电影拍出了20世纪到21世纪为了更多浪费而生产的唯物世界,没有原因的被产出也没有原因的被汰旧,只为了制造而制造,而人在其中,即使如此美好的肉体,都无时无刻不提醒你:“他们在被汰旧着。”这也是为何王家卫的电影可以如此的美,那种真实的生气被样品取代着,以及那般人未走茶就凉的寂寥感,不就是我们发明了所有来显得我们更渺小的世界吗?
人类如今的每一种创造,往往都是激发出自己更多的空洞。香港则是一个原本就映在海面上的繁华之城,但它灯火照进深海的却是更多闪亮亮的寂寞。因此找李嘉欣成为《堕落天使》的重要剪影是恰当的,从选美小姐就惊艳四方的她,她的美丽如同一面城墙工整,从不提供任何资讯,像个活在魔镜里的艺人,在此片中更成为了香港这静中月的剪影之一,在电影里破碎与自慰着,何尝不是我们如今正在追求的各种非真实的幻影。
王家卫的电影就是一个时代的病体切片,如今回首再看来,那种无法依存的、缺乏定锚的、那些像一个个皮影戏共舞的,正是我们在反复扑空的萤火虫生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