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冷是真冷啊,今天下了入冬后头场雪,昨儿太阳照在人身上,背后还出一道热汗呢,今儿说话就变天了。
杨愚鲁搬着成摞的题本,从廊子底下快步而来,风卷着细雪,铺天盖地无处不在,飘进他的领窝里,落在遮挡不住的手腕子上,消融的时候一片刺骨冰凉。路过正堂的时候,堂上高悬的岳飞画像扬起朱红的斗篷,像一蓬喷洒的血雾……
他缩起脖子,匆匆到了暖阁外,门前站班的小火者①掀起厚重的门帘,暖意夹裹着炭火的馨香迎面而来。将要黄昏的当口,屋子里黑洞洞的,没有掌灯。他回头问:“少监人呢?”
小火者呵腰道:“先头内阁张大人送爷爷②手谕来,少监点了东厂的番子,出去办事去了。”
杨愚鲁“哦”了声,心里明白了个大概。
转身看,万里穹顶如墨,半空云霭间,一只鹰隼正扑张着翅膀盘旋,一声尖啸后向西飞去——
崇山峻岭,苍茫平原,雪越下越密,只有常绿的树木,从无边的白中顽强挣脱出枝桠来。就着暮色看,也是寒凉错落,像烧坏的青花瓷,斑斑驳驳,散落在萧索的大地上。
鹰眼倒映出一点微茫,那是山脚驿站窗口的火光。笔直的官道那头,十几乘快骑疾驰而来,马蹄飒踏扬起漫天的雪沫子。将到驿站前勒缰下马,开路的番子一脚踹开驿站的大门,轰然一声巨响,惊动了厅堂里打尖的旅人。众人回头看,见锦衣轻裘的一行人长驱直入,为首的身着过肩蟒袍,玄狐披领遮住了大半张脸,因官帽压得极低,看不清长相。但单凭这身打扮,还有下裳襞襀上繁复得令人晕眩的绣金丝膝襕,便知道是司礼监办事,别说客人们,连驿丞也不敢吱一声。
“少监,人就在里头。”番子压刀回禀,正要闯进去,上峰抬了抬手。番子意会,道了声“是”,恭恭敬敬退到了一旁。
描金袖襕下的手指白洁细长,微微屈起来,轻扣了扣门扉,说话的声气儿很是温软和善,如平时一样,缓声道:“干爹,儿子来给您请安了。”
屋里没有回应,但灯下有个人影移过来,在桌前落了座儿。
大档头上前,小心翼翼替他解了肩上斗篷,斗篷底下,鸾带束出一截好身腰来,人显得愈发挺拔修长。他迈进槛内向上行礼,“干爹脚踪儿不定,叫儿子好找。”
座上的汪轸托着茶盏一哼,“我的四条马腿,到底敌不过梁少监手眼通天,跑到这地方,还是叫你找见了。这回你亲自出马,八成是打算取我性命了?总不至于长途跋涉,当真给你干爹请安来。”
汪轸说完这话,跟前的人缓缓从交叠的双手上抬起眼来,一双光华万千的眸子,平时敛起锋芒,到了狩猎时,警敏得像头豹子,吃人不吐骨头。
他在笑,那种带着丝丝凉意的神气儿如日光下的冰棱,妆点那张眼角眉梢俱是诗的面孔。当初汪轸就觉得他是个好苗子,是天生吃弄权饭的人,果然没有看走眼。这个曾经鞍前马后为他效力的孩子长大了,终于把刀架在了他干爹的脖子上。
“儿子是奉命行事,内阁弹劾干爹的奏疏,是夏连秋直送到皇上面前的,儿子想拦都拦不住。”他笑了笑,复又道,“不过干爹放心,待事情平息后,儿子一定替干爹报仇。”
报仇?说得好听,不过铲除异己罢了。汪轸笑不出来,知道落进他手里,终是难逃一死。
他放下手里杯盏,长长叹了口气,“梁遇,咱家记得,当初你入咱家门下,不过十四岁,这些年咱们通力合作,也算父慈子孝。如今干爹老了,挡了你高升的道儿,其实只要你一句话,咱们父子之间,有什么不好商量的?”
梁遇听了,似乎也静心思量了一番,那双沉沉眼眸里涌起对往日岁月的眷恋来,然而说出的话,却全然不是面上表露的那样。
“干爹进宫,今年正满五十年,五十年一点一滴积累,才走到今儿。儿子很想在干爹跟前尽孝,也多番提醒过干爹,万事留一步,才好有回身之地,可惜干爹不听儿子的。如今上头下了手谕,儿子正是念着干爹多年教导之恩,才向皇上讨了恩旨,由儿子来处置这件事。”他说着,回身在一旁坐了下来,“儿子是为顾全干爹颜面,干爹别错怪了儿子,也别叫儿子为难。要是换了旁人,哪里容得干爹走到这沙田峪来,早在前头凤鸣关,就把事情办了。”
这么看来,太极是预备打到底了。梁遇的心狠手辣他早就知道,以前尚觉得这把刀用起来趁手,这会子看看,刀有了道行,成气候了,再也不听你的使唤了。
汪轸搁在膝上的双手虚虚拢起了拳,那张沟壑纵横的脸,在灯影下显得有些狰狞,“咱家知道,内阁弹劾的那些案宗,少不得你推波助澜。好小子,咱家是养虎为患,反咬了自己的脖子。”
梁遇依旧恭敬,在椅上微欠了欠身,谦逊道:“全赖干爹教诲。”
他倒坦然,汪轸一时窒了口,良久才道:“这件事,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?”
梁遇很遗憾模样,缓缓摇头,“干爹在宫里伺候多年,应当明白咱们的难处,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么,谁让咱们是听差办事的。这回要干爹命的是皇上,纵是儿子有心,也救不得干爹。”
汪轸不由讥嘲,“皇上的意思……你是皇上大伴③,平素最亲近的,这样交情,你要真有那份孝心,皇上未见得不叫我致仕颐养。”
梁遇果然不说话了,只是似笑非笑看着他,隔了半晌道:“干爹一向爽快,早前也常教导我,吃咱们这行饭的,揽得了权就要下得去狠手,干爹忘了?”边说边站起身来,曼声道,“时候差不多了,干爹上路吧,我也好回去交差。”
汪轸知道大势已去,自己丧家犬般出逃,到了离老家二十里的地方折了,也算归了故里。只是最后毁在自己调理出来的人手上,像个讽刺的笑话。
他抬头看向梁遇,灰败的脸上肌肉不住痉挛,“你还记得咱家的话,很好。不过光记得这句可不成,还有另一句更要紧的,你也该放在心上。咱们这号人,干的本就是窃权的勾当,常在河边走,哪能不湿鞋?你今儿这么对咱家,明儿自有人也这么对你,初一十五轮番做东,这是咱们的命。”
梁遇原要出门,听了他的话微微回了回头,满身平金绣蟒,在灯火中折射出细碎的辉煌。他牵了下唇角,淡然道:“干爹今日种种,教会儿子一个道理,既要登高,就要管得住嘴。我和您不一样,我没有收干儿子的瘾儿,您下辈子要是还托身太监,千万记住这个教训。”
他提袍迈出门槛,再不管身后愤怒的咒骂,昂首吩咐:“送汪大人一程。”
番子领命,如狼似虎扑了进去,隔着窗屉子看,一左一右生拽绫子,那情景投在桃花纸上,如同一幕皮影戏。
人啊,一辈子大梦一场,糊里糊涂地来,无可奈何地去,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。他叹了口气,从袖底抽出帕子掖了掖鼻子,转头看外面天色,星月俱灭,只有一盏白纱灯笼高高悬在桅杆上,照出细雪纷飞的夜。
千户冯坦上前道:“大人,看样子今儿是走不脱了,卑职让驿丞预备几间上好的客房,大人好好歇一晚,明早再赶路不迟。”
梁遇调过视线四下打量了一番,“荒村野店,不住也罢。叫些吃的,填饱肚子就动身。”
司礼监的人向来挑剔,住不惯这冷炕臭被卧。冯坦不敢有违,忙呵腰应了个“是”。
雪到后半夜时渐停,次日皇帝五更起身,梁遇已经在东暖阁外候着了。
年轻的皇帝,登基才不过两年,举手投足间尚有一段少年义气。跟前伺候穿戴的内侍是新近提拔的,戴冠的时候因为不敢窥视天颜,一味垂着眼皮忙活,皇帝嫌他手脚慢,每每脸上有愠色。
梁遇当即挥手让人退下,自己亲自上来伺候。
皇帝抬高下巴问:“汪轸的事都办妥了?”
梁遇手上微顿了下,复又仔细替他整理好组缨,轻声回禀:“臣去的时候,晚了一步,掌印大约自觉愧对主子,已经悬梁自尽了。”
皇帝得知后有些怅然,喃喃道:“是么……汪轸早年还算兢业,朕当初龙潜,他处处关照朕,你还是他送到朕身边的。后来有了年纪老糊涂,做下那些贪赃枉法的事,朕虽恨他,也念着旧情儿,不愿意叫他死。原想着赏他还乡,留他一命的,可惜……”
梁遇道:“万岁爷这心田,掌印泉下有知,也会感激涕零的。只是生死早有定数,半点不由人,怨臣的马半道上失了蹄,耽搁了,要是不出这岔子,兴许还能留住他。”
皇帝摆了摆手,“大伴顶风冒雪,自己没伤着就是万幸了。细想想,汪轸也确实该死,既然连天都不容他,那就由他去吧。眼下最要紧一宗,司礼监不能乱,还有东缉事厂,那帮混账行子没人提督不成事。”一面说,一面拍了拍梁遇的肩,“大伴是朕膀臂,朕最信任的人就是你。这两年来朝野上下表面宾服,暗地里却非议不断……”
帝王家讲究多子多孙多福气,子孙多固然是好事,但到了要分出伯仲来时,少不得伤筋动骨。无论皇子中最后是谁克承大统,总会与一部分人的利益相左,梁遇明白皇帝的意思,“臣粉身碎骨为皇上分忧,请皇上放心。”
皇帝点了点头,“司礼监和东厂一向是你管着,填了你干爹的缺,不过左手倒右手,不费事。今儿授了官印,就走马上任吧。”
一切都顺理成章,早在汪轸痴迷小戏儿,张罗私宅养女人的时候,两个衙门的实权就一点点落进了他手里。其实加官进爵没什么值得高兴,唯可高兴的是如履薄冰十余年,终于不必再仰人鼻息,让那些猪狗一样的东西驱使了。
从乾清宫退出来,总管太监在檐下待命,他抚了抚手上扳指,视线落在远处连绵的殿顶上,“重挑个稳当的,伺候穿戴档。”
总管太监一叠声道是,“小的疏忽了,请大人恕罪……”再抬头时,人已经拐了弯儿,往游廊那头去了。
司礼监是这皇城里头消息最灵光的,通常乾清宫一发话,衙门里就洞悉。梁遇甫出乾清门,那些素日追随的已经候在台阶下,见他来,脚下蹉着碎步上前接应,一声“老祖宗”,叫得人通体舒坦。
“先头汪公公的遗物都收拾干净了,东边阁子腾出来,安置了老祖宗惯用的东西。老祖宗这两日辛劳,且回府里歇歇……”随堂太监承良说罢顿了顿,复细声道,“还有一桩事要回老祖宗,东厂高千户今早递话进来,说老祖宗让找的姑娘找着了,这会子人在提督府上,只等老祖宗召见。”
第2章
这个消息盼了太久,久得自己几乎要忘记了,现在忽然说找着了,竟让他愣了好一回神。
原本是不抱希望的,这样吃人的世道,他以为人早就不在了,没想到居然能活下来。能活着,总有许多不易,他略定了定神问:“在哪儿找见的?”
承良道:“就在直隶地界儿上,姑娘这些年跟着南北商贩跑单帮,没投靠谁,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。千户他们依着督主吩咐踅摸,找见姑娘的时候,姑娘活蹦乱跳的,虽受了些磨难,但不自苦,督主见了就知道了。”
梁遇颔首,“不自苦就好……”说着脸上浮起一点笑意来,“这样性子,才像我们梁家人。”
左右随堂们这阵子都夹着尾巴当差,司礼监要变天,谁敢多喘一口气,闹得不好就把自己的脑袋吹没了,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很不好过。眼下输赢已定,头把交椅也换了人,大家伙儿全看掌印的脸色行事。见他有了笑模样,众人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气才敢痛快呼出来,一时鸡一嘴鸭一嘴地捧场道贺,贺督主费尽心力,得偿所愿。
雪又下起来,这回下得不讨厌,细沫子纷纷扬扬,像大一点儿的尘埃,在混沌的天地间悬浮飘荡。承良打了伞,一行人簇拥着梁遇往司礼监去,承良边走边道:“卑职这就打发人备车,料督主也着急见姑娘。”
梁遇却说不忙,“上头的旨意说话儿就来,没人在,不好看相。如今司礼监虽换了人坐堂,也要提防树大招风,内阁时时盯着呢,别叫人拿住把柄。”一头说,一头进值房大门,在堂上落了座儿。这一坐下就有成堆要务亟待处置,直忙到掌灯时分,才从暖阁里移出来。
要入夜了,风有点大,吹动了檐下悬挂的灯笼,铁钩在铜钮上摇曳,吱呀作响。梁遇跟前伺候的秦九安上来替他披了大氅,压声道:“照着督主的吩咐,已经命东厂番子彻查夏连秋了。”
何谓彻查,只是罗织罪名的雅称罢了。内阁里头有些人天生和司礼监八字不对付,文人骄傲的风骨在没受过摧残之前,顶天立地旗杆一样。梁遇倒也敬重这些言官,读书人嘛,牢骚多些不算什么,但万事皆有度,过了这个度就不好说了。夏连秋不是初出茅庐,他只是不信邪,弹劾汪轸的奏疏上,党羽之首写的就是梁遇。既然伤了和气,想必并不惧怕和司礼监打交道。不过厂卫的大牢进得去出不来,这位阁老要长记性,恐怕得等下辈子了。
梁遇抬手紧了紧领上錾金领扣,淡声道:“给我好生着实问。夏阁老还有个侄儿,今冬才出仕的,也叫人多关照吧。”
那几句话在外行人听来并不觉得什么,内行人听的却是门道。譬如核查官员,“好生问”是据实查问,据实回禀;“着实问”是往深了追究,不在乎牵连;“好生着实问”,那就没说的了,不问真假曲直,一气儿以送去见阎王为目的。
秦九安应了个是,笑道:“那位小夏大人正要补通政使司参议的缺,这要是填上来,假以时日又是个进内阁的角色。”
梁遇哼笑了声,接过油纸伞慢悠悠撑开了,将下台阶时偏头吩咐:“汪公公如今不在了,他的家伙什儿都要收拾干净,别遗漏了什么。”
秦九安微顿了下,立时明白了督主的意思。
早前承良已经带人把掌印值房重新布置了一番,里头该处理的都处理了,为什么督主还有这一问,重点不在东西,而在收拾上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内侍衙门也是如此。汪轸左右不乏溜须拍马之辈,当初借着汪的体面招摇过,现如今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了。
秦九安嘿嘿一笑,“督主放心,小的早就给他们物色好了去处。大内十二衙门,缺人的地方多啦,远远儿打发了,他们掀不起浪花儿来。”
梁遇没再说什么,也不用人随行,自己打着伞,闲庭信步走远了。
司礼监衙门在贞顺门以东,即便宫门下了钥,掌事的出入也不受限制。门上太监见风雪中有人款款而来,忙抬下门上闩木静候。早前梁遇还是秉笔时,莫说太监们,就是宫内主子也得让他几分面子,眼下当了掌印,是实打实的一人之下了。守门太监见他来,愈发垂手虾腰,待恭送他出了横街,由对面锦衣卫接应后,方退回门内,重新落了锁。
厂卫是一家,都在梁遇手里攥着,那些锦衣卫原都是有根底的人家出身,平时目空一切惯了,但见了他也是毕恭毕敬,半点不敢造次。
“卑职等接了消息,恭喜督主高升。”锦衣卫千户高鼎那张粗豪的脸上带着纤细的笑,话说得十分由衷。
梁遇摆了摆手,这掌印的位置本来就是他囊中之物,要不是碍于皇帝才登基那会儿不便闹出大动静来,也不能让汪轸霸揽到这早晚。现在好了,眼中钉拔除了,暂且安逸,这会儿最要紧的是家事。
是啊,家事,他从没想过,走到今时今日还能论一论家事。高鼎替他打起轿帘,他端端坐了进去,抬轿的官靴踏着雪地,发出一片挤压的轻响。夜色漫上来,像水一样浸泡过人的头顶,他偏过脸,抬手掀起窗幔一角。寒夜的街道和白天不同,有种冷峻深沉的美。轿在前行,商户住家儿门前的灯笼在后退,他看得有些出神,腕上手串的琥珀坠脚轻摆着,敲在撒青金袖襕上,云气纹映过半透明的珀体,放大得盘龙一样。
他的府邸建在冰盏胡同,离紫禁城很近,边上就是贤良寺。干他们这行的,手上人命过得多了,有时候也寻求一点心理上的安慰。轿子到了门前,他俯身下轿,抬眼便看见匾额上御笔的“提督府”,他望着那三个字,牵唇笑了笑。
这一笑,笑得风光霁月,边上随侍的见了忙上来讨好,“前门汪府盖得倒是豪奢,如今也空着,可督主必住不惯那个脏窝儿,还是摘了匾额挂到府上来的好。”
梁遇嗯了声,提起曳撒下摆登上台阶,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来,在槛前停住了。
高鼎松了一半的气重又提起来,忙拱手听示下。上首的人微微回头,那秀目垂眼时,有种睥睨天下的味道,“汪府打发人好好守着,等咱家腾出空来,再请旨抄没汪轸家产。记好了,里头物件一样也不许丢,倘或缺了一件半件,就拿你们的脑袋来填。”
锦衣卫的毛病他最知道,钻营捞油水是他们的拿手绝活儿,倘或不发话,他们半天就能搬空汪府。现如今他过问了,就算吃进去的东西,也要照原样吐出来。
高鼎心下一凛,俯首帖耳道是,一行人弓着身目送他进府,待府门关上,他们才敢直起身子来。
“咱们这位督主,真是滴水不漏。”抬轿回去的路上,一个缇骑半带抱怨地嘟囔,“要论起对下头人的宽和来,怕还不如先头提督。”
结果这话招来高鼎一声低喝:“夹紧你的嘴!你不要命,老子还要命呢!”把几个缇骑吓得噤若寒蝉。
左右瞧瞧,夜黑风高,这京城乃至大邺上下,哪一处没有东厂的耳目?上回监察御史梦里夸老婆脚香,第二天就传得满朝皆知了,他们这里信口雌黄,谁知道明儿要为这句妄言付出什么代价!
反正梁遇阴险狡诈,要比名声,他的恶名不在汪轸之下。
一个人名声坏,原本没什么,要说司礼监出了个大善人,那才是活见了鬼。他不在乎外头怎么传他,但在迈进花厅前,他却有些犹豫了。一种奇怪的、亏心的感觉忽然爬起来,他蹙了眉,耳根子竟隐约开始发烫。
然而转念再想想,又觉得十分可笑,他一步步走到今天,该报的仇报完了,该享的福也只会多不会少,有什么不足意儿?
他重又挪起步子,从廊庑底下漫步踱过来,花厅四角高高吊着料丝灯,泻下满地柔软的光。他打帘进去,进门便见玫瑰圈椅上坐着一个姑娘,一双晶亮的眼眸迎上他的视线,那瞳仁儿黑白分明,大约算得上他近年见过的,最好看的眼睛了。
年纪差不多,小鼻子小嘴,和小时候也有些像。她是五岁那年走丢的,他推断不出她长大后是什么模样,但瞧这眉眼,似乎同他母亲有几分相似。
人就是这样,头一眼的直觉难免影响接下来的判断,他心里虽认了七八分,但事关重大,不得不慎重。
“姑娘叫什么名字?”他和颜悦色问,转身在对面的圈椅里坐了下来,“哪里人氏,今年几岁?还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么?”
灯下的姑娘有点呆,因为见惯了码头上那些光膀子扛盐粮的男人,头一回看见这样精致人儿,让她产生了微醺的错觉。
看人下菜碟,这是世人的通病。要是换个猪头狗脸的来问话,一句就打发了,可这人长得实在好看,对于好看的人,留下个好印象很重要。
她微微挪动一下身子,坐出了很腼腆的姿势,“我叫月色,‘梨花院落溶溶月,柳絮池塘淡淡风’的那个月色。”
月色狗肚子里没有二两墨,只粗粗识得几个字,却不妨碍她感慨今夕何夕,有此艳遇。没学问的人,最爱生拉硬凑让自己和学问沾边,早前她住的那片有个私塾,她每天回来经过那里,都爱蹲上一阵儿,听那些孩子摇头晃脑背书。太长的她记不住,唯有这句她记下了,因为里头有个“月”,她觉得拿来介绍自己的名字,有身价倍增之感。
果然,对面的人挑起了一道眉毛,眼里迸出惊艳的光,月色觉得自己这回可能有谱了。
于是她又笑了笑,“那个……大人,我今年十七了,属鸡的。我没爹没妈,也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和祖籍,擎小儿我到处跑,飘到哪里是哪里。”说完觑了觑他脸色,“大人,我向来奉公守法,从不作奸犯科,您看……您是不是拿错人了?”
跑江湖的就有这点好,见多识广,遇事不慌。这人的官服和锦衣卫很像,但品级显然要比锦衣卫高出一大截,她被人带进这府门的时候,看见匾额上写着“提督府”,说不定他是个九门提督也未可知。
官府抓人,动真格儿的都得押进大牢,她被带进了私宅,可见算不得公事,至多是私事。她搜肠刮肚想了半天,想不出自己和这么大的官儿能有什么牵扯……再悄悄看他一眼,那一身锦衣衬着白净的肉皮、清朗的眉眼,就像琉璃外头镶了一圈儿金边……
月色忽然激灵了下,脑瓜子里蹦出个古怪的念头——这大官拔冗单独接见她,别不是要找个品貌好八字重的姑娘,做通房吧!
第3章
这么一琢磨,好像不大妙,虽说在达官贵人家过日子吃喝不愁,但通房地位也太低了,不及她跑码头逍遥。
对面的那双眼睛还在探究地打量她,她从没见过这样的人,话不多,但每道目光里都带着无形的刀,能剖开人的皮囊,把心肝掏出来赏玩。
月色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孩,她在外面挣饭辙,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领教过。鉴于她有看脸划分三六九等的陋习,长得丑的直勾勾盯着她,她能炸毛回瞪,但长得好看的待遇就不一样了,他审视她的脸,她会羞答答避开人家的视线;他审视她的手,她就把袖子往下拽一拽,含蓄地偏过身去。
爷们儿都喜欢这种欲拒还迎的小情趣,果然,他从那片光瀑里站起来,披着满身辉煌,一步步走到了她面前。
他身上有种很好闻的味道,从袖笼领褖飘散出来,不似市井里烂俗的气味,清冽中略带松塔的干燥硬朗,这种香一嗅就知道很名贵。
可贵虽贵,离得太近也让人觉得不安全。月色挫后半步,这回笑得有点勉强,“大人,我是良民,一向安分守己,连下年的水脚钱和车脚钱都提前缴清了……”
见多识广的姑娘,嗓音里到底夹杂了惊惶的声调,再也没有柳絮池塘淡淡风的洒脱了。
梁遇的语气倒放和软了些,“月色姑娘,我正找一个人,这人和你一样年纪,我手底下的人把你当作了她。”一面说,一面将视线落在她肩上,复笑了笑道,“粗人无状,办事难免莽撞,要是有惊扰姑娘的地方,还请姑娘见谅。”
“惊扰倒是不惊扰……”他一笑,月色的心头就哆嗦一下,果然好看的人,连致歉也显得比旁人有诚意啊。既然是个误会,那就不必较真了,多个朋友多条道儿,月色大手一挥,“我这些年五湖四海到处跑,没准儿能帮上您的忙呢。大人要找的姑娘多高个头?长得什么模样?我替大人留意着,万一遇上了,也好给大人牵个线。”
梁遇一直仔细留意她的一举一动,看来承良说的都是实情,不自苦,欢蹦乱跳的,生命力旺盛,这样很好。
于是他沉默着,一把拽住了她的左手。
月色吃了一惊,心道这大人物也太急色了,看上去年纪轻轻的,地位又显赫,不至于一副毛脚鸡模样啊。
她有点尴尬,这是个陌生男人,和小四不一样。小四是她的穷哥们儿,比她还小两岁,两个人饿得头昏眼花时,在长堤上插香拜了把子。后来小四随她混,这些年吃在一起住在一起,小四今年唇上长了绒毛,在她眼里依旧不是男人。这位呢,细皮嫩肉,也没胡子,可一碰她,她心头就过电。她想挣出来,试了好几回也没成功,这下子真急眼了,梗着脖子说:“大人,我可是好姑娘,您要是再动手动脚,那后半辈子可得管我吃喝!”
丑话说在头里,将来才好论长短。没错儿,月色年幼的时候以吃饱肚子为目标,如今十七,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了。
原本她也是浑浑噩噩度日子的人,奈何身边有个狗头军师。小四说:“姑娘十八岁之前得找好下家,不管是给人做老婆还是做小妾,十八岁之前最有行市。等过了十八岁,人家就得挑人,要是过了二十,那更完了,只有上人府里做奶妈子。”
月色没弄明白,二十岁怎么就要做奶妈子了,不过十八岁是个坎儿,这点无可否认。好人家的姑娘过了十五就有人登门说媒,她没这个造化,唯有自己操心。
当然了,十五岁那年起,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那些盐商粮商们也有给她说亲的,她收拾停当见了人,见完回来小四问她怎么样,她直摇头。跑船的能有几个好看的?月色是从煤堆里长出来的向日葵,她脚插大地,心向太阳,眼界高着呢。小四对她的挑剔嗤之以鼻,剔着牙花儿说:“您取错了名字,不该叫月色,您该叫好色。”
既要有饭吃,还要供饭的长得好看,小四觉得她没认清自己的斤两。月色不理他,人活着,谁还没点儿奔头呢。瞧瞧眼前这位,长相是撞进人心坎儿里来了,通房差了点意思,要不然打个商量,往上升一等,做个爱妾也成啊。
可惜她的那番话,换来人家一句“得罪了”,她还没来得急细琢磨,只觉胳膊一凉,琵琶袖就被撸到了肩头。
月色有点傻眼,这是什么癖好?怪道那些官兵事先嘱咐她,让她换袖口宽大的衣裳,原来就是为了投上司所好?她有点生气了,她是码头上行走的,生意人最讲究约法三章。先发货后具款,最后势必谈不出好买卖来。
她拉长了脸,“大人,您做得太过了,我可不是花街的粉头儿……”待要拽下袖子,却被他拦住了。
梁遇怔怔望着那个胎记,望了半天。这些年他的情绪一向控制得很好,控制得久了,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是血肉之躯。然而他现在的心竟开始打颤,一阵阵地,推动着血潮涌向四肢百骸,朽木也有活过来的迹象了。他下意识抓紧她的肩,像怕她跑了似的,手指几乎陷进她肉里去。
“这个胎记……”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嗓音,越接近真相,越让人忐忑,“是自小就有的么?”
月色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,看他血红着双眼,要吃人的架势,她有点怕,忍痛咽了口唾沫,“和……和大人什么相干!”
结果那张脸愈发阴森了,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我在问姑娘话,姑娘只管答是或者不是,就成了。你最好给我老实些,要是有半句假话,我即刻命人宰了那个叫小四的孩子,听明白了?”
这回月色终于被吓破了胆,打算做妾的念头也飞到九霄云外去了,这个人她惹不起,于是哭着说:“回大人的话,这胎记我打小就有,我自己瞧不见,还是小四告诉我的,说看上去像个刀螂……我和您没仇吧?就算老辈儿里有过结,您也不能翻小帐,事儿过去那么久了,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”
她一哭,一双楚楚的大眼睛里满含热泪,连着脸颊和鼻子都红起来,看上去一副可怜相。梁遇忽然松了口气,替她放下袖子,自己退坐回了圈椅里。
可怕的沉默,只有烛火跳动发出噗噗的声响。月色绞着手指,无措地站在地心儿,对眼下的局势感到绝望。
提心吊胆留神他的动向,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抬起头来,那张脸已经退去了狰狞,还原成最初的模样。带着一点傲慢,又带着一点矜重地,从袖袋里掏出一张银票递过来,淡声道:“给你的,拿着。”
月色摸不着头脑,但她从来无法拒绝银票的诱惑。上前接有点害怕,不接又辜负人家的心意,便壮起胆儿伸出一只手,勉强笑道:“无功不受禄,大人有什么话,只管吩咐吧。”
梁遇看着那细细的爪尖探到面前,他不撒手,她还使劲扽了一下。他忽然低头笑了,左撇子,和小时候一模一样。
“你坐下吧,我有话说。”
他抬了抬下巴示意,她虽然满脸防备,还是依言坐下了。
“六岁之前的事,你还记得多少?”他放轻了声气儿问她,“记得家里爹娘的样子么?记得家里还有什么人?”
月色想了想,歪着脖子说:“那么长远的事儿,有些记得,有些不记得了。我爹娘的长相,我想不起来,只记得早前我也住过大宅子,家里还有个哥哥。”
梁遇直起了身子,“哥哥的名字,你记得么?”
月色摇摇头,“我就管他叫哥哥,不知道他的名字。有一天哥哥说要带我去买风筝,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爹娘。后来连哥哥也不见了,想是我不听话,他们都不要我了吧。”
时隔多年,再回忆以前的事,淡得像一缕烟。
那时她还小,记得不真周,印象里亲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了,她来这世上受用了没几年,剩下就是没完没了的吃苦。起先她也常哭,哭完了还得和野狗抢吃的,时候一长悟出个道理来,把哭这项给戒了,因为流着眼泪跑不过野狗,被追上了挨咬受痛,死了也没人管她。
往事不堪回首,好在都过去了,月色脸上带着笑,谨慎地问:“大人怎么和我打听这个呢?中间隔了十多年,闹不清楚里头的缘故啦。”
对面的人眉间有怅然之色,“不是……不是哥哥不要你了,是那天街上人太多,走散了。”他说完顿了顿,低着头缓了好久,才重整情绪,慢慢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。
“咱们原也是好人家,爹是进士出身,官至叙州府知府,不大不小,正四品的衔儿。那年上头下令开矿,司礼监指派大太监任矿监,那些人急于立功胡乱开采,弄得民不聊生。爹是父母官,自然要护佑百姓,因此得罪了他们,东厂调遣番子闯进梁家见人就杀,那天除了你我,没有一个人逃出来。你那时小,我不愿意让你知道爹娘不在了,所以谎称带你出去买风筝。官衙被司礼监接管后,我领着你流落到登州,十几日下来身无分文,本想上市集讨些吃的,没想到那天是浴佛节,人群把咱们冲散了。后来我四处找你,找了半年也没有你的消息,只得离开登州进京。我恨,是谁害得我们家破人亡,我就找谁讨命。”
他已经很久没有一气儿说这么长一段话了,十几年前的仇恨在心头滚了千百遍,到如今可以很平静地说出来。他笑了笑,语气温和,带着点惬意的味道,曼声说,“就在昨儿,当年那个下令的人被我结果了,我替爹娘报了仇。今儿恰巧又有好消息,番子说找见你了,想是爹娘在天上保佑,让咱们骨肉团聚吧!”
月色不由发懵,事情的发展好像和她设想的不一样。才刚她还在盘算着巴结人家混饭辙,谁知眼睛一眨,攀上亲戚了?
她以为自己听错了,站起身干笑,“大人,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对面那双眼睛是月下的深海,眼波一漾,便泛起粼粼的银光。
他也站了起来,掖手含笑的样子,像个优雅的读书人,“你不叫月色,你的本名叫月徊。我也不叫梁遇,我以前的名字,叫日裴。”
第4章日裴月徊,这是父亲当初给他们兄妹取的名字。月徊比他小八岁,那天他才从宗学回来,母亲含笑告诉他,不日家里会来一个人,也许是个小小子儿,也许是个小姑娘,问他喜欢哪样的。
母亲总拿他当孩子,他还能不知道梁家要添丁了吗。他说小子姑娘都好,来了哪个他就疼哪个,心里还是巴望着,来个妹妹更好。学堂里有不少年纪相仿的兄弟,天天怄气打架,倒是方家的那对兄妹,哥哥在学里念书,妹妹常猫在窗下给他送水果糕饼,看来看去还是妹妹更贴心。后来母亲终于临盆,他也盼来了妹妹,可是不曾想家里遇上那样的横祸,他带着月徊逃出来,又把她弄丢了,从此日裴月徊,天各一方。
这个丫头,一时不能消化他的话,那种迷茫的样子,依稀还如小时候般憨傻。
他对待所有事都有足够的耐心,抬起两手轻轻落在她肩头,躬着身子望住她的眼睛,心平气和告诉她:“朝廷命官无端枉死,那些人必要罗织罪名,才能向天下人交代。我不能再用原来的名字了,可我盼着兄妹重逢,所以取了个‘遇’字。你的记忆,你肩上的胎记,还有你惯用左手,这些都能证明你的身份。月徊,我找了你很多年,原来你一直在京畿。”
月色懵了半天,虽然还不敢置信,但看他一脸真挚,再想想自己孑然一身,要什么没什么,应该也没人会来坑骗她吧。
她眨眨眼,“大人是我哥哥?”
梁遇点了点头。
因为斗大的字也没识得两个,她小心翼翼问:“我的名字是哪个怀?胸怀的怀?还是槐树的槐?”
他说:“是徘徊的徊。你这些年四处流浪,各地方言又不通,一个人叫错,就错上一大片。时候久了以讹传讹,大约就变成月色了。”
她长长哦了声,心里琢磨起来,徘徊的徊啊,听上去比月色缠绵多了,只是不知道淡淡风那句诗,再拿来套用合不合适……
“碧玉盘中珠宛转,瑠璃殿上月徘徊。”梁遇知道她愁什么,预先给她想好了,“以后有人问你的名字,你就这么告诉他。”
这下子再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,她最懂得审时度势,凭空冒出这么个哥哥来,分明是菩萨开眼了啊!她见天苦巴巴为一口嚼谷挣扎的日子,从此一去不复返了,虽说梁家当年的惨况她没有亲眼目睹,但想想爹娘,再想想这些年饥一顿饱一顿的坎坷……她一把抱住了眼前人,放声大哭起来。
别看她个头小,力道却不小,梁遇被她撞得退了半步,顿时有些错愕。然而错愕过后,心里涌起漫漫柔情来,这些年他身边从没有亲近的人,倾情的怀抱是什么滋味儿,他早就忘了。如今找到了亲人,姑娘又是个感情丰沛的人,他庆幸磨难没有打垮她,让她还有这样的勇气,能够对人掏心掏肺。
那脑瓜子上的黑发绒绒的,贴着脸颊有点痒,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脊背,衣衫下的身子还是略显瘦弱,码头上讨生活不易,恐怕那点子进项不够买肉吃的。他叹了口气,好在找到她了,往后在他身边,一日日养回来,也就好了。
月徊干嚎着,狠狠在他怀里蹭了一回,一面为找到失散的亲人高兴,一面又遗憾这么好看的人,以后只能当兄妹了。不过情况不算太糟,一样是抱上了粗大腿,当妹妹比当小妾强。月徊抽抽搭搭说:“哥哥,我总算找着您了,看您过得这么滋润……如今在哪儿高就啊?”
梁遇的手臂僵了僵,话不大好说出口,然而瞒是瞒不住的。
他松开她,缓缓踱回灯下坐着,“我……任司礼监掌印,提督东缉事厂。”料她一定失望了,便自嘲道,“我一心找太监寻仇,最后却把自己变成了太监,世事弄人,妹妹觉得很可笑吧?”
月徊窒了窒,抬眼看他,那张脸在灯下白净如缎帛,眼波婉转间自有一段惊世风流,谁会想到这样齐全人儿会是个残疾?
她先前也揣测过他的官职,见他公服华贵,一径往锦衣卫那头琢磨了。现在他自己说破,她才想起来,皇帝跟前最得势的是司礼监,据说蟒袍是按皇帝衮服制式裁织的。可惜再大的体面,也弥补不了那种残缺,月徊揪心不已,只是不能说,说了更叫他难堪,于是搜肠刮肚找说辞安慰他,“这世上有什么比没权没势更可怕?太监怎么了?我哥哥就算做了太监,也是太监堆里的头儿!”
梁遇听了涩涩颔首,“可不是么,我抬抬脚,比那些二品大员头还高,天底下没有什么是恒定的,得到一样,总要失去更多……所幸,活着不是总在失去,我找见了你,无论如何,你还能在我身边呆上一两年。”
月徊心头一热,十一年前的好些事儿她都忘记了,但和哥哥离乡背井,两个人吃一碗面的情景,她还记得清清楚楚。眼前这人,多年未见已经陌生了,但骨子里那份牵绊是割不断的。她冲口说:“我不嫁人了,往后就陪着哥哥,陪上一辈子。”
太监今生今世成家无望,就算和宫女结个对食儿,也不过是搭伙作伴,生不出孩子,情分终归有限。月徊为人呢,很讲江湖义气,连那个来路不明的小四都能捡回家当亲弟弟疼,面对这个亲哥哥,她很有放弃小我的决心,反正跟着他,不愁生计。
小孩儿家的话不经思索,梁遇知道当不得真,但于内心深处,也感到一丝安慰。
“难得你有这份心,我也领你的情,不过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,我不能耽误你。”他怅然说着,指尖在赤红色的金刚菩提间慢慢捻弄,复上下打量了她一遍,“爹娘不在了,我少不得代他们替你打算。你放心,日后哥哥一定给你挑个好人家,这满朝文武多的是想巴结攀亲的,就算你要进宫做娘娘,也不是不能够。”
月徊顿时有种老鼠落进米瓮里的感觉,就在昨儿,她还在为天冷封码头后的嚼谷操心,没想到今天居然时来运转了。嫁个做官的女婿,或是干脆进宫做娘娘,换了以前可连做梦都不敢想,如今有了这样的哥哥,似乎什么都是触手可及的。越容易得到,就越不珍贵,她忽然又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,自己没什么野心,只要能吃饱穿暖,其他都随缘。
她低头瞧瞧手里的银票,一张一百两的面额,都够她置办两艘小货船了。她长出了一口气,“我刚认亲,不着急嫁人,就是有件事,想求哥哥答应。”
梁遇道好,“你说。”
“我认了个干弟弟,这您知道吧?就是叫小四的孩子,您先前还拿他的脑袋威胁我来着。”月徊笑着说,“我和他自小一块儿长大的,那时候穷,他偷了个馒头,情愿自己饿着也要留给我,我不能撇下他。哥哥让我带上他吧,像书上说的,狗升发了还不忘贫贱之交呢,我不能连狗都不如。”
梁遇看着她,慢慢皱起了眉头,“是苟富贵,勿相忘。此苟非彼狗。”
月徊道:“管他什么狗,反正我到哪里,小四就到哪里。”
梁遇有些无奈,念在要求不算过分,便松口应下了,“这么大的宅子,不多一副碗筷。不过我应准了你,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,明儿起我打发人来教你规矩体统,你要好好学。”
月徊倒也爽快,“都听您的。您也说了,爹是进士出身,养出我这么个胡天胡地的姑娘来,实在对不起爹娘,我不能丢爹娘和您的脸。”
她愿意听话,这点很让他高兴,“再有一桩,女红可以不学,读书写字一定要会。万一将来走了远道儿,互相见不着了,能通一通书信很要紧。”
或许是受够了音讯渺茫的苦,他的话里总有一种前程未知的忧伤。关于哥哥小时候的种种,月徊还有一些记忆,曾经也是秋月春风等闲度的少年啊,眼下弄得这样,钱有了,权也有了,可一辈子却葬送了。
她暗暗叹息,脸上却笑得坦荡,“哥哥在宫里,是不是专管调理人的?世上还有比您更好的老师吗,要是您亲自教我,那我就好好学。您也知道,我在外头混惯了,怕寻常的师父管不住我,回头我再把人打了,还得哥哥替我善后,那多不好。”
她这样,想是指着兄妹能多多相处吧!梁遇看着她,灯火里的姑娘年轻鲜焕,十七岁,正是琉璃般通透的年纪,眉眼弯弯瞧着他,满脸藏着希冀。他原是想着,宫里的太监都是野泥脚杆子出身,何谓调理,无非打骂,他怕自己教不好她。可再细想,失而复得的妹妹不因多年不见而刻意疏远,她在跟前,仿佛那十一年时间从来不曾失去,她还是一样依赖他。
他说好,“我不在府里的时候,你且跟底下人学着,等我回来,再亲自教你。”
月徊笑着点头,扬了扬银票揣进怀里,“这个权当哥哥给我的见面礼,我就收下啦。”边说边朝门外张望,“这府里没有旁人做主吧?我把小四带回来,要不要先给人家拜门头儿?”
梁遇明白她的意思,太监建了宅子,十个有九个要养女人。这号人身上虽残缺了,心里还把自己当男人。没有女人不算家,所以即便弄回来做摆设,也要讲究个齐全。
“府里没有第二个做主的人,只有我,用不着和人拜门头儿。你带那小子回来可以,但有一条,身世内情不能向他透露,也不许和他同吃同住。我会命人另给他安排去处,如今你也大了,只要是男人,不拘年纪大小,都要避嫌,否则……”
“否则您就砍了人家的脑袋,”月徊吐了吐舌头,“我知道。”
第5章找见了亲人,往后再不是没人管的野孩子了,河堤边的那个小屋当夜没能回去,哥哥给她的院子又大又漂亮,她舒舒服服受用了一夜,第二天才折回去找小四。
雪暂停了,天还是灰蒙蒙的,府里下人把她送到岸边,她从轿子里下来,触目满地萧瑟,天和河面是一样的颜色,分辨不清哪里是云,哪里是水面。
跟前伺候的嬷嬷躬着身腰上来搀她,“姑娘,天儿不好,风又大,您还是在轿子里等着吧,让底下人去找就成啦。”
月徊却摇头,“我们小四胆儿小,看见腰里别刀的人就害怕,他们吆五喝六的,没的把他吓得跳河。”
那个牙尖嘴利的男孩子,因为有她这个拜把子的姐姐护着,养成了一副窝里横的毛病。虽然有时候人嫌狗不待见,但月徊还是尽心尽力顾念着他。都是苦出身,相互扶持着活到这么大,太不容易了。
“你们在这儿等着我,我自己去。”月徊嘱咐了一声,拢着暖袖往长堤上去了。
临水的地方没遮没挡,风比岸上还大点儿。回想以前,西北风一起刀子似的,连脑袋都不敢探出去。现在呢,穿得暖和,有厚厚的大氅,脑门上还戴个卧兔儿,余光里只看见丝丝缕缕的狐毛迎风招展,风透不过狐裘,人裹在底下,像站在生了炭炉的屋子里。
小四见她打扮成这个样子,不定怎么惊讶呢。月徊龇牙笑起来,没准能唬住他,骗他两个响头。
越想越高兴,加紧步子往前去。他们住的那个窝棚,搭在三面临水的一处半岛上,因为住得久了,一年年添改,也有模有样拿篱笆插了个小院子。月徊兴冲冲进屋没找见人,不由泄气,嘴里嘀咕着,“真是个没良心的小子,又上哪儿野去了!”
屋子面东建造,南边山墙背风,天冷的时候两个人都爱在那里晒太阳,她绕过去瞧了眼,没想到他真在那儿,手里提溜着一沓纸钱,垂头丧气站着,背影看上去甚是落寞。
他八成以为她死了,月徊惆怅地想,还算有良心,知道给她烧纸钱。
她清清嗓子叫了声小四,那小子一回头,呆怔了一下,眼睛里蓦地蹦出光来,“月姐,您一夜没回来,真给人做妾去了?”
毕竟她今天改头换面穿得不一般,牙色玫瑰团花对襟袄下一条铁锈红撒亮金刻丝马面裙,外头罩了件灰鼠斗篷,单这一身行头,抵得上他们三年的进项。
月徊啧了一声,“你就不能盼着我点儿好?”边说边瞧他手里的纸钱,“这是给我的?”
小四点了点头,“你是被番子抓走的,我在东厂衙门外候了一夜也没见你出来,料你八成没命活着了。看在咱们拜把子的份上,我得给你捎点儿盘缠,让你下去过得宽裕点儿。不过现在用不上了……”说着当风一扬,那金黄色的一个个小圆饼子乘风飞出去,洒得满河皆是,小四搓了搓手说,“咱们进去吧,外头怪冷的。”
怎么从穷得叮当乱响变成现在穿金戴银的模样,这个必须好好说道说道,月徊把昨天的际遇添添减减告诉他,末了带着遗憾跺脚长嚎:“那么漂亮的人儿,怎么是哥哥呢,做哥哥太可惜了,太可惜了……”
小四一向知道她贪色,见她惆怅直咋舌,“人家是您族亲,您对哥哥起邪念,还是人吗?”
月徊听得生气,虎着脸说:“我还对弟弟起邪念呢,少废话,快收拾东西跟我走。”
她一脚踹过来,小四挨了踢,悻悻摸了摸鼻子。这屋里称得上家徒四壁,也没什么可收拾的,他在地心转了两圈,扭头问她:“您要带我上哪儿去呀?”
那还用说吗,一人得道鸡犬升天,月徊说:“我认了门儿好亲,不能放着你不管。你这个年纪还能读点书,要是实在学不进,想辙混个差事,总比上河堤扛盐袋子强。”
小四是那种长手长脚的孩子,又赶上长个子拔条儿的时候,看他扛盐粮爬台阶总觉得晃悠,叫人替他捏把汗。
其实他真不是干粗活儿的料,能被月徊捡回来的孩子,必长着一张好看的脸。照月徊的话说,“世道如此艰难,我再弄个丑的搁在身边恶心我,怎么那么想不开呢”。小四是那种风吹日晒都不显粗糙的肉皮儿,别人大夏天晒得浑身冒黑油,他光膀子一身白肉,混在污浊的人堆儿里实在格格不入。好马得配好鞍,月徊琢磨好了,等他再长大点儿,求哥哥给他弄身锦衣卫的衣裳穿上,他有了出息,也不枉自己小时候养活他一场。
小四只收拾了两件换洗衣裳,就跟着她出门了。他斜背包袱,对插袖子双眼望天,破了口子的衣摆处棉絮招展,“您说,我会不会是哪位王爷的私生子?闹得不好哪天也有人找上门来,磕着头请我回去袭爵呢。”
月徊瞧了他一眼,“能做梦是好事儿,那就委屈您先跟着我,等将来袭了爵,您再上我这儿赎身来。”
小四一听不干了,“我也没卖给您呀。”
月徊把眼一瞪,“你五岁到我跟前,是我拉扯你长大的,怎么不要赎身?你都当上王爷了还那么抠门儿,少说也得给我送三万两银子来,报答我的养育之恩。”
这下小四没话说了,天知道的养育之恩,九岁以前确实是跟在她屁股后头跑,九岁之后自己给人拾粪摇煤,勉强也能挣饭吃。倒是她,学人跑单帮,赔的多赚的少,最穷的时候连个馒头都吃不上,还是他省下口粮接济她。女孩儿就爱死要面子抢功劳,他晃了晃脑袋,横竖说她不过,什么王爷、袭爵、三万两,也全是白日做梦,依着她就对了。
“是是是,不光三万两,我还要给您置个三进的大宅子,连带着把我自己也送给您。”他慷慨地说,私心想想,这样也挺好的。
月徊打起轿窗帘子嫌弃地打量他,“身板单薄,饭量挺大,三万两最后又叫你吃回去了,你当我傻?”
两个人吵惯了,一路拌着嘴回到提督府。
白天的提督府,相比晚上更显高大气派,门簪联楹用的是百姓不可及的规格,就连下马石前的地面,都是磨砖对缝,半点也不马虎。
小四看看这大红门,唏嘘着:“往常这种地方,咱们在门前多站一会儿都是杀头的罪过。”
可今时不同往日,这回非但能站,里头主事的也亲自迎了出来。
梁遇府上用的基本都是太监,太监无牵无挂,办起事来要比寻常人更细致。这里掌事的叫曹甸生,原是司礼监的随堂,因汪轸在时犯了点小事险些被打死,梁遇求了请,讨出来放在府里替他看守门户。曹甸生是个知恩图报的,这些年兢兢业业,比在宫里时更周到。月徊出门他就留意着,等人回来,还没进胡同口,他已亲自带领底下人出来迎接了,分毫不差。
“姑娘。”他垂着手上来,笑道,“天儿冷,姑娘外头走了这么长时候,没的着了凉,快进屋暖和暖和。”
曹甸生因家里穷,打小就净了身,因此那条嗓子说话时轻声细语,透着温存。月徊对于太监的认识,以前都停留在大奸大恶上,并不知道他们除了弄权,还有那样仔细的一面。心里正愁梁遇昨儿不许她和小四同吃同住,曹甸生便替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,“小的把饭摆在西边花厅里,中间拿屏风隔一道,相互是看不见的。因着姑娘才回来,这位小爷又是初来乍到,今儿还能讨个特例,下回就不成了。您二位先换衣裳,宫里管教化的嬷嬷奉督主的令儿,已经在府里了,回头姑娘用饭,就让她过来伺候。”
以前野惯了,谁也不在乎她怎么活着,到如今得从头开始调理,想是昨儿哥哥对她的言行有了审度,今天才着急打发人过来教规矩吧。
月徊讪讪说好,瞧了瞧小四,他挤眉弄眼,分明存着看热闹的心。也是的,他们这些年没正经吃过一餐像样的饭,穷家子有口吃的就不错了,哪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体统。
月徊这人除了贪财好色,剩下倒有一宗好,就是说话算话。既然答应了,学就学吧,人有了规矩才能挣体面,于是她冲小四指点了下,“你也给我好好听着,往后谋了差事见人,别闹笑话。”
其实饭桌上能有多少学问,无非就是吃,应该不难应付。她收拾停当了上花厅里坐着,曹甸生给她指派的四个丫头在她身后一字排开,面前桌上摆了满满一桌菜,可她举着筷子,又有些无从下手了。
教化嬷嬷在一旁站着,到底是调理人的,就算脸上带着笑,举止神情也自有一段威严,掖着手说:“姑娘,奴婢奉了掌印之命,斗胆来给姑娘指点指点,倘或有失当的地方,还请姑娘见谅。”
这话一出口,就知道要先礼后兵,月徊忽然发现,自己竟连怎么使筷子都不知道了。
好不容易伸出手去,筷头才点着盘沿,嬷嬷就出声了,“要说吃饭,人人都会,可怎么吃得有体统,里头大有讲究。吃饭不吧唧嘴,喝汤不出声,这是首要一条。不把筷子插在米饭上头,插上那叫‘倒头饭’,不吉利。筷子不能把碗勺碰得咣当响,会敲碗的都是花子,有规矩的人家不这么干。”
月徊听完憋着一口气,小心翼翼夹了片百合,因那百合离得稍有点远,夹完就觉得不大对劲,果然挨了嬷嬷的训。
“夹菜时,只取向己的一方,不向碗盘顶心取菜取汤,这点姑娘要记好。宫里有规矩,主子们用膳,再好吃的菜只尝三筷,民间虽不强求,但往来不住也不雅,更别提越过跟前的盘儿,伸长胳膊夹远处的了。”
好吃也不能多吃,这点实在折磨人。月徊看看这满桌佳肴,远的地方又不让够,那上这么多干什么,只上一道不就完了。
她泄了气,吃菜讲究太多,吃饭总可以吧!低头挪过筷子,还没碰着米饭,嬷嬷又一笑,“姑娘,吃饭不能挑着吃,得拿手把碗端起来,拇指扣着碗沿,其余四指托底。有的人爱拿整手托碗底子,这是家里没教好,搁在有体面的人家,大人见孩子这么着,鞋底子就抽上去啦。”
所以她是吃得错漏百出啊,再好的菜色在跟前顿时也没了胃口,她愁眉苦脸说:“难怪小姐们看着都不胖,原来见天饿着,吃不饱饭。这么活着还有什么趣致,大碗喝酒大口吃肉,那才痛快呢。”
这种谬论以前很少听到,能进宫的都是良家子,从没哪个会抱怨规矩重饿死人的。嬷嬷碍于梁遇的缘故不好说什么,只是含蓄道:“梁掌印既托付奴婢,是看得起奴婢,奴婢必要把这些不中听的都告知姑娘,将来到了场面上,才不叫人背后说嘴。”
“那我想吃那盘清蒸武昌鱼,可怎么办?”
嬷嬷道:“吃鱼不翻身,姑娘也要记下……”
规矩太多太复杂,自己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了,正在她看着满桌菜色兴叹时,屏风那边传来一声响亮的饱嗝,小四压根儿没往心里去,他已经秋风扫落叶般吃了个尽够,这愈发让月徊觉得难过。
愁肠百结调开了视线,她得分散精力才能压住馋虫。花厅外是个玲珑小院,有漂亮的太湖奇石堆叠的假山,天上的雪从勾头瓦当外大而寂静地落下来,触目所及都是迷迷滂滂的。
然而穿过纷扬的雪,忽然发现对面抄手游廊上站了个人,披着乌云豹的氅衣,乌纱帽沿盘金滚绣,衬得那面目皎皎异常明朗。他正往这里眺望,脸上带了一点笑,眉间有种慈悲和善的味道。
管教嬷嬷噤住了,立刻敛神垂首退到一旁,月徊终于松了口气,站起身,欢实地叫了声“哥哥”。